城固寻踪

从卫星地图上看，在深色的秦岭和大巴山之间，有一片浅色的块状地带，那就是汉中平原。它西起勉县，中为汉中市区，东至城固。在城固，湑水河汇入汉江，顺着大巴山北麓东去，两水交汇，构成一个向左倒立的Y字，Y字中间的半岛，就是城固县城。

城固县城老城区，即从前的市中心，矗立着一座建于康熙年间的钟楼，它神奇地躲过了日机轰炸的历次拆迁。钟楼下，向东南西北各分出一条大街。街两旁，大多是两层的木结构小楼，一看就有几十上百年历史—就是说，当年，西安临大师生来到这里时，他们看到的房屋街市，应该和现在看到的差不多。

抵达汉中三天后，也就是1938年4月3日，国立西安临时大学更名为国立西北联合大学，简称西北联大。西北联大的校区，分布在三县六地。三县即城固、勉县和南郑。三县中，城固是主体，除了医学院和农学院外，其余学院及校本部都设在城中的三个地方。5月2日，西北联大在城固本部举行开学典礼。

我在城固寻访的第一个地方是城固一中，那里，曾是西北联大法商学院旧址。学生宿舍，是用当地丰富的竹子和稻草盖成的土坯房，阴暗潮湿。西北大学法商学院1940年级学生穆嘉琨回忆说：“我报到后入住的宿舍很特殊，是间嵌在大宿舍与院墙之间的草顶房，西面是八张上下铺床打通而成的大通铺，东面是两个双人上下铺，共可住二十人，中间一个通道摆了几张书桌，但无法看书做作业，晚上需要到大教室在汽灯下做功课。

宿舍实际上住了十六人，有几个铺用来放箱子包裹等杂物。至于伙食，大家都是吃贷金，贷金不交给本人，统由校方会计部门按名册和伙食标准交办伙食的学生组织—每天伙食早稀饭，中晚米饭馒头，菜肴简单。

城固一中所在那条街，名为联大路。显然，它是为了让后人牢记这所筚路蓝缕的高等学府。向城固二中东南边走上近两公里，是城固二中。联大迁城固时，这里是文庙、教育学院及工学院部分年级旧址。城固县城内，西北联大的三个办学旧址，除了城固一中那座法商学院办公楼还保存完好外，其余均被岁月一一抹去。

距城固一中一公里多远的地方是县教体局大院，那里，曾是民国年间创办的考院小学的校园。当年，为支持联大，考院小学举校搬迁，联大本部和文理学院进驻。

一年后的1939年七八月间，西北联大所属工学院、农学院、师范学院、医学院独立设置，组建为国立西北医学院、国立西北农学院、国立西北师范学院和国立西北医学院；文学院、理学院和法商学院重组为国立西北大学。从此，西北联大在存在一年多后撤销，进入五校分立、合作办学时期。

李书田系原北洋医学院院长、地质学家。北洋医学院并入西北联大后，他是校常委之一。后来，由于办学理念分歧，他带着一部分追随者远走西昌，创办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在西昌期间，李书田两次派人对当地进行矿产调查，为攀枝花铁矿的发现奠定了坚实基础。

抗战时，内迁大学有三坝之说，即成都华西坝，那里有华西大学和齐鲁大学，地处大后方的天府之国，条件较好，称为天堂；重庆沙坪坝，那里有中央大学和交通大学，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称为人间；而西北联大所在的古路坝偏在大山沟时，条件最艰苦，称为地狱。

省会西安及离古路坝只有八十里的汉中，常常遭受敌机的空袭，而古路坝从未受到战争的波及。西北医学院所借用的天主堂，虽然不及华西大学那样美丽，可是它的各项建筑，都是坚固合用，朴实无华。

站在古路坝高处眺望，八十多年前和八十多年后并没有多大区别—眼前的景象，和一位当年亲历者的叙述大体一致：“向周围看，只见些高山，向南望去，气象巍峨的，那便是有名的巴山。到天阴时，巴山便被云遮住，或者只看到云下的山腰。“

古路坝是一个村子的名字。山弯里，有一方小而齐整的广场。转过广场，沿着更加逼仄的乡村公路前行数百米，曲曲折折地上了一座山。山上，便是做过西北联大工学院以及后来的西北工学院校园的古路坝天主堂。

从古路坝到城固县城，沿着山路北行，渡过江阔水深的汉水，尔后，经过县城西郊的一座庙宇：七星寺。这里，曾是工学院的分校，也曾是赖琏的办公地和居所。1942年到1945年，西北工学院院长赖琏兼任西北大学校长。

中国科学院及中国工程院双料院士、材料学家师昌绪于1941年考入西北工学院，他的大一生活，就是在七星寺度过的。他说：“我们这一年级被分成甲乙丙三班，我是丙班。在这一百多个学生中，只有几个女生。虽然生活很苦，倒也苦中有乐，因为没有使人担心的琐事，一心只知读书。“

城固城区的生活已经非常艰难，僻在山中的古路坝更是雪上加霜。由于距县城有二十多公里，既无汽车可乘，也无钱坐滑竿，许多学生一年都不曾走出过古路坝。小小的教堂，以及黑头教堂新建的一些茅草房和周边的山沟，便是他们的全部世界。

西北联大五佼中，西北工学院素以严格著称。学校规定：三分之一学科不及格要留级，二分之一学科不及格要退学。至于主科如数学，一门不及格就得留级。如是，一年级读完后不能升入二年级者高达三四成。

八十年前的西北乡村，入夜便是沉沉的黑暗。但是，七星寺是一个例外。入夜，远远望去，七星寺的灯光—汽灯之光、油灯之光和蜡烛之光—彻夜不熄，成为当地一个著名的地标：七星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