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砰石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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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韶关市中心一百公里的武江上游,有一个小地方叫管埠。几十年前,管埠只有几十名居民,清一色的低矮瓦房或草房,两条用卵石铺成的小路呈丁字形交叉。村道上,有三两家小店铺,卖香烟兼卖油饼。

1940年暑假,中大从澄江迁到粤北,9月初正式开校。当年考入师院的李文华惊讶地发现,管埠村丁字路旁东面山冈上的几间用竹木板做墙,杉树皮做顶的房子,就是他的大学。不要说和石牌相比,就是和澄江乃至罗定相比,都差得太远。

由于缺少大教室,有几次上大课,学校将学生们集合在一块收割后的田野里,田坎边挂起小黑板,学生们坐在土垄上,膝盖上放一块小木板当课桌。校舍所在的山冈,东北边是断崖,崖下,是奔流不息的武江,学生们每天洗脸、洗衣,乃至洗澡,都用不舍昼夜的洪水。

在这条景色清幽却不危险的山路上,曾有不少后来我们熟知的人物在此散步。著名音乐家马思聪就是其中之一。1937年,马思聪从南京中央大学辞职回到广州,在中山大学师范学院任职。中大内迁澄江和粤北,马思聪及夫人王慕理都是亲历者。马思聪的二女儿,就出生于风雨飘摇的管埠。

从管埠溯武江北上,七公里许的武江东岸,是坪石镇。坪石是一座因铁路而兴的小镇。从镇子北面那座拔地而起的叫作金鸡岭的丹霞山上鸟瞰,整个坪石镇布局在武江冲积的小平原上,坪石站就坐落在小平原的西部边缘。

其时,武江是沟通湘粤的大通道,从1927年起,每天都有数百条商船停泊于坪石码头。到此经商的各省商人,修建了楚南会馆、江西会馆和广同会馆—当中大迁来,这些会馆便是理想的办学场所。

中大总部及研究院、先修班设在坪石,师范学院设在管埠,文学院初庙乳源清洞乡,后迁铁岭,法学院先设乳源武阳司,后迁车田坝,理学院设塘口,与坪石隔河相望,工学院设坪石西南的三星坪、新村,农学院设宜章县栗源堡,医学院设乐昌县城。

中大迁往坪石前后,私立岭南大学农学院、培正中学、培联中学等学校也相继迁入,坪石人口暴增一万以上,坪石被称为粤北文化城。邻近的水牛湾,这个原本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火车站,是师生们与外界沟通的必经之地,一下子升级为粤汉路上的大站。

1943年6月30日,水牛湾车站涌进上百位中大师生,他们要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位客人是国学大师陈寅恪。陈寅恪生命的最后十多年是在中大度过的。1942年6月,陈寅恪由香港抵桂林,中大闻讯,即与之联系,打算聘他为研究院教授。

由于教授未聘成,中大遂改聘特约教授。双方约定,聘期一年,陈寅恪每学期前往坪石讲学一次,中大每月付给陈寅恪四百八十元。其时的陈寅恪,受聘于设在桂林的广西大学。他想利用此次讲学之行,顺带看看有无可能到中大执教。

考察结果,让陈寅恪很失望,不仅坪石生活极为艰苦,尤为严重的是,坪石地处交通要道,襟湘粤要冲,日军一旦南北夹击,坪石必然失陷。于是,陈寅恪打消了加盟中大的念头,转而再度入川。

1944年4月27日,李约瑟开始了为期一周多的中大之行。抗战期间,李约瑟先后在中国访问过几十所大学,中山大学则是他“访问过的规模最大的独立大学”。李约瑟最感兴趣的是中国科技史,当他获悉中大农学院图书馆的梁家勉正在收集中国古代农书并进行系统研究时,他大为欣喜,径直到图书馆和梁家勉交流。

三十四年过去,李约瑟和梁家勉,以及当年充当翻译的赵善欢又见面了。这一镒,是在从中大分离出去的华南农大。上次见面,大家都还是年富力强的中青年,这次见面,却个个满头白发,年逾古稀。回首往事,他们慨叹不已。

坪石塘口村的武江西岸,有一座十分普通的小山岗,当地人称为天文台山。这个奇怪的名字,缘于山顶上曾有一座天文台。中大先后建过三座天文台。第一座建于1929年,在文明路校区。第二座建于1937年,在石牌校区。第三座建于1941年,在坪石。

1945年1月,南岭山中还是呵气成冰的严冬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从湖南那边传来:日军进抵栗源堡。栗源堡属湖南宜章,在坪石上游,距坪石只有几十公里,中间隔着一片黑压压的山峰。1945年8月日本即投降,但就在投降前一年,日军犹在作困兽之斗,这就是史书所说的豫湘桂战役。

1944年4月,日军发动了以打通大陆交通线为目的的“一号作战”,在北起河南、中至湖南、南到两广的战线上,发起了全面进攻。6月,长沙失守,8月,衡阳沦陷。与此同时,另一路日军从广州北上,驻韶关的广东省政府紧急撤退,坪石有被包围的危险。

中大师生又一次踏上了流亡之路。第一步是先到乐昌县城。立足未稳,日军已经追来,师生们只得再向东经石塘撤往仁化县城及仁化扶溪。略事停留,终于选定了新校址—梅县。强敌在侧,流亡的中大进入了它百年校史上最困难的时期。

恰在此时,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举国狂欢,离别羊城数年的中大,开始了复员之旅。1945年10月下旬,十几条满载中大师生的船员顺流而下,直趋惠州。在惠州,他们舍舟登岸,转汽车抵东莞樟木头,再乘火车回到久违的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