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泰和到广西宜山
吉安停留两个月后,泰和校舍终于建成。两地仅距四十公里,只不过,与吉安相比,泰和是完完全全的乡村:破旧、凋敝,人民面有菜色,患癞头疮和大腹病者比比皆是,儿童普遍发育不良,他们瘦小的骨骼和又尖又细的脑袋令竺可桢十分惊异。
浙大在泰和的校舍,具体包括上田村的大原书院和华阳书院等地。大原书院是校总部,从竺可桢留下的照片看,那时原野上几栋围合在一起的老式建筑。如今,这里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校园,围墙下,一株高大的柏树枝繁叶茂,那是竺可桢当年亲手种下的。
赣江滚滚北上,在泰和境内冲积出大片平原。每到雨季,江水泛滥,上田村的几乎所有民房,都会泡在水里。当浙大师生到来时,还能清晰地看到上一年洪水在墙上留下的印痕。既然年年都要遭水淹,为什么不修大堤呢?说白了,就是穷,没钱。
通过竺可桢穿针引线,江西省水利局和泰和县、浙大三方决定修筑防洪堤。地方出钱,浙大出技术,浙大成为了由竺可桢任主任的堤工委员会。两个月过去了,一道防洪大堤出现在上田村的赣江边。
它东起泰和县城,西至梁家村,长十五公里。次年,当洪水再度来袭时,上田村的民居和农田第一次安然无恙。为此,当地人把它称作浙大防洪堤,而江边这个码头,自然就叫浙大码头。
在北京中关村一套非常普通的住宅里,我见到了竺可桢的儿子竺安先生。年过八旬的竺安清瘦文静,看上去和竺可桢有几分神似。竺安为我展示了一大叠略微发黄的老照片,它们都出自竺可桢之手。
其中一张照片上,竺安和他的姐姐竺梅悲戚地站在一座坟墓前。黄土下,长眠着他们亲爱的母亲张侠魂。如果说西迁路上有什么事最令竺可桢痛心疾首的话,那无疑就是在泰和时,他的夫人张侠魂和儿子竺衡相继去世。
1938年,马当要塞失守,泰和已属险地。作为校长的竺可桢前往湖南、广西等地寻找新校址。7月23日,考察途中的竺可桢行至桂林时接到电报,催他速归。7月25日黄昏,当竺可桢回到上田村时,他看到几个儿女站在大堤上,眼巴巴地盼他回来。
竺可桢一眼发现,少了一个孩子,那就是竺衡。他问竺梅,竺梅的回答只有三个字,却让竺可桢如同五雷轰顶:没得了。不仅十四岁的竺衡“没得了”,雪上加霜的是,夫人张侠魂亦已病入膏肓。
张侠魂与竺衡母子俩同一天发病,患的也是同一种病:噤口痢,也就是痢疾。在今天,疾病是一种很普通的、不大可能致人死亡的疾病,但在缺医少药的战争年代,夺人性命却如秋风扫落叶。
八天后,张侠魂去世。十来天里,竺可桢竟痛失两位亲人,心中的悲苦可想而知。张侠魂下葬时,竺可桢将在1933年在美国买的一只手表和一支钢笔作为陪葬品放入棺内,他在日记中写道:“绕棺一周后盖棺,而从此侠与世隔绝矣。呜呼痛哉!”
时局却不允许竺可桢有余暇悲痛。安葬了张侠魂后,浙大师生分批前往千里之外的宜山。竺可桢走得较晚,9月17日,他带着孩子们来到张侠魂和竺稀坟前,与亲人告别。从此,竺可桢再也没有来过泰和。
岁月流转,人世板荡。“文革”中,张侠魂的墓碑被毁。再后来,那两座小小的坟茔渐渐被人遗忘。2008年,当地多方调查,找到了一座疑似墓。在征得竺安等人的同意后进行清理,在坟中,找到了竺可桢当年放入棺中的钢笔,从而得以确认。
马当失守,南昌危急,教育部指示浙大迁往贵州安顺。但经过考察,竺可桢认为安顺路远难行,浙大的大批图书和设备难以运输。几经比较,他决定迁往广西宜山。浙大西迁途中曾落脚的几乎所有地方,都把当年这段往事当作本地的荣耀。在宜山—如今已更名宜州区,是广西河池市属地—我看到一尊竺可桢塑像,塑像矗立的广场,就叫浙大西迁纪念广场。
八十多年后,当我前去寻找它们时,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痕迹了。在清代,这里是一座军营,称为标营;20世纪,成为一家部队医院的院址,后来,医院搬迁,偌大的院子沦为废墟。如果不是铁门前那对石狮子曾进入过竺可桢的镜头,我无法确认这就是曾经的浙大校园。
翻过不高的铁门,我在一株大树下找到了竺可桢所立的刻有《国立浙江大学宜山学舍记》的石碑。根据碑文记载,浙大师生在此盘桓了一年半。亚热带气候的宜山迥异江南,历史上,曾是流放犯人的烟瘴之地,有“宜山宜水不宜人”之说。
浙大在宜山停留的一年多,对浙大师生来说,疟疾的肆虐、物质的匮乏和日机的轰炸固然记忆深刻,但真正影响至今的,却是在宜山期间,竺可桢决定以“求是”为校训。“求是”原是浙大前身求是书院的院名,在此期间,竺可桢进一步深化了“求是”的内涵。
求是校训的提出,意味着浙大要培育的不是只精于某一门类某一技术的专门人才,而是要培养具有“不盲从,不附和”一以理智为依归的全新的通才“。
1940年初,随着北部湾失守,浙大第四次迁移。这一次,他们来到了云贵高原深处的小城遵义、湄潭和湄潭下属的永兴镇。在那里,七年时光弹指一挥,他们迎来了抗战的胜利,也迎来了浙大凤凰涅槃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