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乐山

---

1943年5月,武汉大学校长王星拱在他简陋的办公室里,会见了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送客人出门时,摄影师为他和教务长朱光潜、理学院代院长叶峤拍了一张合影。站在三人蹭的王星拱神色严峻,略显忧郁。时年五十多岁的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如果仔细对比十年前他刚从王世杰手里接任校长时的另一张照片,更叫人惊悸于光阴之疾速与韶华之易逝。作为武汉大学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校长,王星拱最深刻最恒久的记忆无疑就是乐山岁月。

武汉大学的前身,系清末名臣张之洞于1893年创办的自强学堂。自强之名,源于“自强之道,以教育人才为先”。1890年,张之洞在武昌设两湖书院。书院费用,多由两湖茶商捐助。为奖掖茶商,张之洞下令增设四十个名额,专门招收两湖茶商子弟入学。

及后,在曾广敷(曾国藩侄孙)建议下,张之洞以两湖书院的四十名茶商子弟为基础,设立专门培养外语和商务人才的学堂,即自强学堂。1902年,自强学堂改名为方言学堂。1913年,北洋政府以方言学堂为基础,筹办了我国第二所国立高等师范学校—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

1923年,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改名国立武昌师范大学。1928年,学校最终定名为国立武汉大学,首任校长为王世杰。那一年,王星拱受蔡元培之邀,前往武大执教。到1937年全面抗战前夕,武汉大学已发展为有五个学院以及两个研究所的综合性大学。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全面侵华的野心日益彰显。敌强我弱,用空间换时间成为决策者的主要思路。因而,规模宏大的西迁已是必然。地处中国腹地的武汉,自1937年南京沦陷后,也成为一座随时可能易手的危城。

于是,在珞珈之麓、东湖之滨落成新校舍才五年的武大也不得不把西迁提上议事日程。中国东部、北部的大学都向西部迁移时,如同浙大、清华、北大、南开、同济等大学一样,武大的主要去处无非也是西南的云、贵、川三省。

由王星拱牵头,武大成立了迁校委员会,杨端六任委员长。多次派员实地考察后,武大决定迁往四川乐山。武汉到乐山,今天的公路大约长一千二百公里,开车也就十多个小时。如果是飞机,则不超过两小时。

但是,八十年前,飞机还是罕物;即便公路,也是东一段西一截,完全不成体系。因此,从武汉到乐山,最主要的路线只有一条,那就是溯长江抵宜宾,之后,折而北行,逆岷江而达乐山。

这不仅是一条逆流之路,同时也是一条需要穿越夔门天险的艰辛之路,还是一条时时可能遭遇日机轰炸的危险之路。八十一岁那年,著名传记文学家、教育家朱东润先生开始撰写回忆录。梳理漫长一生时,朱东润对1938年奔赴乐山的经历记忆犹新。

在老家江苏度假的朱东润接到了武大从乐山打来的电报,要求他1939年1月15日前赶到学校。接到电报那天,是1938年12月2日。表面看,他有一个多月时间用来赶这段路,似乎非常充足。但几十年前的交通条件,加之半个中国已陷入战火,他的旅途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朱东润在上海上船,途经汕头,轮船要停一夜,他上岸后,“只看到一片瓦砾”,因为,汕头刚遭遇了一场轰炸。在香港,朱东润又买了一张船票,从香港驶往越南海防。到海防后,乘火车到河内。再由河内乘火车,经河口进入云南。

到昆明,已是1938年最后一天。略事休息后,他到汽车站买到了一张1月2日到贵阳的车票。汽车在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间行驶了两天多,第三天下午,终于到了贵阳,与朱东润结伴同行的,有三个中央大学学生。

他们在贵阳买了汽车票,直开重庆。经过遵义、松坎,到达海棠海的时候已经天黑。匆匆过了江,在大梁子找到旅馆,这天是1939年1月8日。在重庆一打听,到乐山的汽车票只有下月才有。朱东润说:“我身边恰恰剩有一百多元,随即买了去乐山的飞机票”,直到13日下午1点,距校方的期限只有两天时,朱东润终于到达了乐山。

重庆和乐山之间,除了公路和水上飞机,运量更大的其实是水运。著名作家叶圣陶受武大文学院院长陈源的邀请,前往乐山担任中文系教授时,走的就是水路。通行于重庆与乐山之意的船只,先溯长江而上,到了宜宾,转而进入岷江。

叶家一行七人在局促的统舱里坐了好几天:第一晚泊江津,第二晚泊合江,第三晚泊纳溪,第四晚到宜宾。在宜宾等了一天,换了一条小汽轮,在犍为泊了一晚,次日下午4时抵达岷江边的一座小镇—观音场。此地距乐山城区还有十来公里,岷江水太浅,轮船再行便有搁浅之险,“于是雇请一划子,人物并载。船夫四人拉纤,逆流而上,直以晚上8时抵乐山。”

与浙大西迁的万里长征相比,武大西迁由于路途短,相对要轻松一些。不过,尽管如此,其艰辛依然是我们今天难以想象的。首先是运力不足,一票难求。其次,西迁途中,两度遭到日机轰炸,仪器、文件损失惨重,幸无人员伤亡。其三,入川的船只舱小人多,又值春夏,疾病盛行,不少师生染疴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