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三峡、入夔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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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像“乡下教私塾的先生”的老者,就是《共产党宣言》的中文全译本首译者,中国现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和语言学家陈望道。其时,他的身份是复旦大学教务长兼新闻系主任。几十年后,我来到陈望道为同学们上课的地方。

那是嘉陵江挣脱缙云山的羁绊后,在北碚城区对岸形成的一小块平原。这种小平原,四川话称为坝子。一条东西向的小溪将坝子分成南北两部分,当地人分别称其为上坝、下坝。不过,自从20世纪40年代起,下坝更名夏坝。

更名者就是陈望道,改下坝为夏坝,意为华夏之坝,以示不忘根本。从1938年至1945年,西迁的复旦大学在嘉陵江畔度过了八载抗战岁月,夏坝也从北碚管辖的一个小乡场,一跃成为与成都华西坝、重庆沙坪坝和陕西城固古路坝齐名的文化四坝。

筚路蓝缕地惨淡经营多年后,到1936年,复旦发展为具有文、理、法、商四大学院十六系科的综合性大学,并附设中学、实验中学各一所,小学两所;复旦校友还在广州和重庆创办了复旦中学。至此,在当时全国一百余所高校中,复旦声名鹊起。

当复旦如旭日初升时,中国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日本侵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7年8月13日,日本军舰炮轰上海闸北,海军陆战队进攻闸北和江湾等地。复旦的校舍,正好就在江湾。

隆隆炮声中,大批校舍化为瓦砾。十多天后,新学期开学,前来报到的学生寥寥无几。此时,校长李登辉已在一年前因学生运动而被迫离职,由吴南轩以副校长的身份主持工作。吴南轩意识到,战火纷飞的国难年代,复旦显然无法再在上海办下去了。

教育部派员来沪,要求复旦、大同、大夏和光华四所私立大学,效法平、津的北大、清华、南开,组成临时联合大学并西迁。大同和光华因缺少经费而退出,余下复旦、大夏组成临时联大,并分两部:第一部以复旦为主体,迁江西;第二部以大夏为主体,迁贵州。

民国时期,庐山修建了不少洋人和政要的别墅,以及配套的公共设施。从淞沪会战中西行的复旦师生,在吴南轩的带领下来到庐山,租下一座医院作为校舍,并于当年11月8日开学。开学仅四天,噩耗再次传来:上海沦陷,日军逼向南京,庐山不再安全。在庐山办学不到一个月的复旦师生,不得不再次踏上西行的旅途。

最初,他们的计划是辗转贵州,到贵阳与大夏大学会合。然而,贵阳方面办学条件不尽如人意。于是,一路西行的复旦师生在宜昌等候半月后,终于分三批入川。他们穿三峡,入夔门,来到了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的西南重镇—重庆。

其时的重庆,不仅有复旦校友组建的同学会,还办有复旦中学。前一年,校长李登辉曾到重庆,参加重庆复旦中学成立纪念。复旦师生抵渝时,位于市区菜园坝的复旦中学已放假,空出来的校园正好暂借给复旦大学。

借房子只是权宜之计,当复旦与大夏组成的临时联大实际已不复存在,双方确定各自办学后,在重庆寻找一个适合的地方,建设新的复旦校园,便成为迫在眉睫之事。

岩石随水曲折曰碚。嘉陵江冲出温塘峡等峡谷后,终于迂回挣脱了缙云山的阻挡。峡口,江心矗立着一块白色巨石,是为北碚得名的由来。距巨石不到一公里的下游,现在一座大桥凌空水上。大桥连接的东西两岸,各有一座纪念馆---它们隔嘉陵江相望,一座是位于江东的复旦大学校史纪念馆,一座是位于江西的卢作孚纪念馆。

北碚离市区较远,且有缙云山庇护,空袭危险相对较低。为此,全面抗战爆发后,北碚被划为重庆的疏建区和迁建区。据统计,抗战期间,内迁北碚的单位,包括二十九家党政机关、九家工矿企业和三十个科教文卫单位,其中,便有一路西行,终于在北碚这条诺亚方舟中站住了脚的复旦。

今天的北碚复旦大学校史纪念馆大门外是一条公路,公路一侧,有几十级石梯,通往嘉陵江。那时,这里是一个叫下坝的小村庄。这片方圆千余亩的坝子上,星星点点地居住了几十户人家,几乎都是清一色的低矮茅屋。复旦大学的新校址,就选在了这里。

一方小小的弹丸之地,一下子涌进一千多名师生,并且,作为一所大学,还得有教室、食堂、图书馆、实验室和办公室,夏坝—陈望道已经把它从下坝改名夏坝—完全不具备相应的安置能力。一切,只能因陋就简。

校办是一所破庙,教室、图书馆、食堂都是租用的民房。教室不仅破烂、昏暗,而且连桌凳也不够,学生们都养成了尽早占位的习惯。不然,稍微晚了,只能站在门外。至于“图书馆”更是小得可怜—那是租用的两间邻街的小屋。抢修出来的几排平房,充当学生宿舍。

川渝多茶馆。几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一个终日热气缭绕的考虑灶,以及几十副由三件套组成的茶具,便是一个茶馆的全部家当。茶客只需很少一点小钱,就可以在里面坐在半天乃至一天。这些平易的民间茶馆,成为复旦学子最好的自习室。

那时,北碚城区已经通电,一江之隔的夏坝却与电无缘。入夜,复旦学生宿舍里,油灯如同萤火一般闪烁—按规定,学校为每两名学生准备一盏油灯。学生们坐在简陋的宿舍里,两颗头碰到一起,就着微弱的光芒自修。

复旦和私立大学,政府的扶持极为有限。由此,吴南轩考虑将私立改为国立,以期获得政府资助。1941年底,复旦顺利转制,校名由私立复旦大学改为国立复旦大学。改为国立后,复旦的办学条件有所改善:过去所欠债务一百一十三万全部免除,教育部除每年拨给行政经费一百二十万外,还增拨一次性临时费用十七万。

于是,在吴南轩主持下,一所初具规模的大学出现在了嘉陵江边的原野上:四幢教室—分别截取复旦校训命名为博学楼、笃志楼、切问楼和近思楼;四幢女生宿舍、六幢男生宿舍和六幢教师宿舍,以及食堂、图书馆和登辉堂—几十年后的今天,登辉堂保存完好,成为复旦在北碚的校史纪念馆。